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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07-陆晓娅:我相信我的生命还有许多可能性

A07-陆晓娅:我相信我的生命还有许多可能性


一个“斜杠老年”的生命故事

陆晓娅:我相信我的生命还有许多可能性

近期,一本封面为橘粉色,名为《给妈妈当妈妈》的书在网络上被反复推荐。作者陆晓娅通过35篇陪伴手记,回顾母亲从初患认知症直至离世的全过程。

陆晓娅曾在北京师范大学开过名为“影像中的生死学”的公共选修课,报名者众。后来她将此课的教学实录写成《影像中的生死课》一书,其跨学科、高互动、激发学生思考和参与的课程设置,令人向往。

而陆晓娅长达27年的身份,是一名报社编辑。在上世纪90年代任职期间,她创办了为青少年提供心理支持的“青春热线”,颇具社会知名度。2008年退休后,她还曾和热线志愿者一起创办公益机构“歌路营”。这期间,她的母亲出现了严重的记忆衰退,患上了认知症。 

《给妈妈当妈妈》的简介中这样描述她:“在身为人女的陪伴过程中,面对逐渐失去感知能力的母亲,她自身专业的心理学理论和技术被自然而然地运用”。


 

都是寸劲

年过六旬的陆晓娅自称“斜杠老年”。15岁下乡时,她在同行知青中年龄最小。1972年,18岁的陆晓娅被招收为工农兵学员进入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就读。忆及当初,她觉得有不少“现在想来很寸的事”。

当年工农兵学员招生,各大学留校老师组成小组亲自下乡挑选,他们为了招生“要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”,陆晓娅便幸运地遇到了走遍陕北把她带到北京师范学院的朱榕老师。  

陆晓娅到县里参加面试,老师让她念一段中文书,又问了几个问题,便结束了。事后陆晓娅想,可能老师看她年龄小,想培养她学外语。走出面试地的大门时正碰到朱榕老师进门,他看陆晓娅像知青,就把她截住问问题。“问的是《红楼梦》。”那时陆晓娅不仅已通读过《红楼梦》,还涉猎了相关的研究文章以及文学史,因此并没有被难住。陆晓娅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戏,在焦急的等待中,公社突然通知她被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(现在的首都师范大学)录取了,要她到县里报到。

陆晓娅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仍觉得不可思议,因为在同一个县插队的,有北大附、人大附等学校的知青,那些她眼里的“才子才女”那年都没能被录取。

大学三年后毕业分配,陆晓娅去到了北京五十五中。作为学校重点培养的青年骨干教师,陆晓娅教了六年语文,之后还成为东城教育局语文教研室最年轻的教研员。

第二战场

80年代初,陆晓娅参加了《中国青年报》的招聘考试,初试成绩名列第二的她顺利进入中青报并在科学部任职。

科学部是由中青报的优秀编辑李大同启动的。李大同看过陆晓娅的一些采访报道,在文章里读出了写作者的激情,他便邀请陆晓娅一起创建新部门。陆晓娅回忆:“那时候我们科学部的口号是‘凡有知识分子活动的地方,都是我们的报道范围’。”

新部门里的年轻人学习热情高、工作动力强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陆晓娅在西单街头看到一个心理咨询中心,对新鲜事物怀着强烈好奇心的她跑去采访,由此了解了心理咨询,并产生了“这事我能不能做”的念头。

于是,陆晓娅创办起了“青春热线”。她认为这可以帮到很多人,而且“做起来不是很难,只需要一间办公室和一部电话,再招募一些经过培训的志愿者”。陆晓娅很快向报社提交了方案并征得了同意。

“青春热线”的志愿者里有医生、编辑、记者、会计,呈现出一个多元样貌的社群。陆晓娅聘请高校的心理学老师为志愿者提供培训。除了热线电话,她也曾和志愿者们一起参与心理危机干预,为青少年举办夏令营,甚至还改编并演出了美国著名家庭治疗师萨提亚写的话剧《心的面貌》。话剧在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月期间演出时,大学生们反响热烈。陆晓娅认为,这是自己在报社生涯之外开辟的第二战场。

在这个“战场”中,陆晓娅希望自己更具专业性。1998年,陆晓娅师从香港中文大学林孟平教授,在北京师范大学开始系统地学习心理学,读完硕士班又读了博士班。如今回想起来,她说幸亏当年要强,为自己的后半生做了最重要的投资——不仅学到了新的知识和技能,发展了新的社会关系,还有了生命成长的意识。

心灵春天

陆晓娅给人以亲切、慈爱之感,接触时间越长,便越能体会到她心灵的豁达。而她表示,在学习心理学之前,自己是严肃认真、一本正经的。比如在报社做记者时,她的手写稿送到总编室,编辑可以一字不改地发排。陆晓娅感叹:“他们就觉得陆晓娅的稿子好,可是没人知道我为了达到这个标准所付出的代价,那是一遍一遍地重抄,不断追求完美的结果。”

通过学习,陆晓娅知道追求完美的一部分心理基础是缺乏安全感,“害怕得到不好的评价,非常希望别人肯定,于是花很多时间在非创造性的工作细节上,这其实是影响创造力发挥的。”她细细琢磨,知道自己心中的冰块来自于童年时期和母亲的疏离。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,陆晓娅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日子寥寥可数。她一岁多被送到外婆家,五岁开始一个人在北京上幼儿园、小学,15岁到陕北插队。

学习心理治疗的过程给陆晓娅的心灵带来了春天。她开玩笑说,自己从一本正经变得“越老越不正经”了。如今的她可以幽默地写作,文字中甚至包含了儿童的天真、好奇和顽皮。

就是这样一个虽未感受过多少母爱,但有不少心理学知识的人,要给患了认知症的母亲当妈妈。

什么是认知症?陆晓娅在书中引注中国认知症领域倡导者洪立的话:过去,人们把认知和记忆退化方面的疾病叫作“老年痴呆症”“阿尔茨海默症”等等。但是,一方面“痴呆”“失智”有歧视的味道,一方面阿尔茨海默症只是这类疾病的一个亚种,因此国际上已经逐渐用“认知症”“认知障碍症”作为这类疾病的名称。

在陆晓娅的陪伴记录中,可以看到她面对逐渐失去感知力的母亲,凭借自身专业的心理学理论和技术,通过理解、接纳、亲近、呵护去延缓病魔对母亲伤害的过程。这期间,她们重建了母女间身心的沟通,隔阂也慢慢修复,甚至母亲带给她的童年创伤也被缓缓抚平。

执着公益

陆晓娅一直希望“青春热线”成为公益机构。2008年退休后,她立刻和原热线资深志愿者杜爽一起将之付诸实施。杜爽是中国经营报记者,小陆晓娅19岁。她们成功创建了公益机构,服务于留守儿童。两个人一起工作5年,兴奋,辛苦,并执着。

第一次到学校,陆晓娅就被校长带到一间初二年级教室,这个班的班主任因为生病未能到校,校长请陆老师代课。仓促上阵的陆晓娅急中生智,带孩子们做起了活动。她让孩子们写下心中的北京,有的孩子写北京好大,有的孩子写北京好小。陆晓娅进一步问孩子们的理想,发现很多想留在城市,尤其那些出生在北京、从未回过家乡的孩子。

于是,她们设计了“芝麻开门”活动,帮助那些身居城市却对其陌生的孩子了解城市,带他们坐地铁,逛公园,处理遇到的问题。学习了叙事治疗后,陆晓娅深信:每个人都可以重新建构自己的故事,找到新的自我认同,发掘出生命新的可能性。

这也包括大学新生入学后的适应问题,农村孩子突然进入陌生的大都市,前十几年的生活经验都用不到,有些便会出现适应困难、茫然无措的慌张心理,继而产生自卑情绪。陆晓娅曾为刚到北京入学三个月的新生做心理疏导工作,她发现那时学生们的负面感受远远大于正面感受。有的学生写下的细节让人意想不到:比如在大学校园里迷路,普通话说不好,有两个来自同一地区的同学互相提醒吃面条别吸溜……“他们写的这些细节,每一个都容易打倒他们。堆积起来,会使人自惭形秽。如果再有外界刺激,就容易爆发崩溃。”

陆晓娅曾请学生用“我”为开头写诗。一个刚入学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学生写下“我是一个卑微的人”。陆晓娅认为这不是他的谦虚,而是突然看到巨大差距而产生的自我怀疑。而这些心理状态,及时发现都可以引导。

探索生死

60岁时,陆晓娅又一次转型,退出歌路营,到大学任教。原因之一是母亲的病需要她更多付出,歌路营的忙碌使她的时间捉襟见肘;原因之二是她喜欢读书,很多人生积累都适合与大学生交流,她想在大学校园开设生命教育课。她设计的课程,北师大也欣然接受。

陆晓娅喜欢电影,于是想到将电影作为思考的平台。因为电影中的很多场景都会带来情感的触动,也可以打开思考的空间。所以,她开设了“影像中的生死学”这门会让学生产生好奇的课程,这门课一开就是5年。

陆晓娅的课堂上有大量的讨论环节。她认为,不同年龄段的人观影会有不同的感受,讨论中就有碰撞。一个点的认知,有可能因为不同视角的触动而松动,从而获得心理空间,而有了空间才可能容纳其他观感。

很多学生的学习发生在课堂外,主动写作,记录课堂感受。“常常在课后的第二天,我一打开邮箱就发现学生发来了邮件,有的学生写得很长,很多思考真的很棒。”这是陆晓娅想要的,也使她确信学习和思考真的发生了。她相信,这些毕业后很多要成为教师的孩子,会带着思考继续往前走。

对于陆晓娅来说,和年轻学子们探索生死,也帮助她整合了心理咨询、阅读等多方面的经验,继而促生再思考、再创造。

好的告别

最近陆晓娅在读《好好告别》,是国外一位从事安宁疗护的医生所写。她越看越觉得“好的告别是人生的圆满,好的告别不仅是生理上没有痛苦,同时也是内心没有遗憾,没有挂碍,没有恐惧。有研究认为越是没有充分活过的人越怕死,所以要不怕死,先得好好活,充分地活”。曾六上手术台的她认为,对生死需要事先有思考才好面对。

陆晓娅的母亲走前,护工给母亲洗了头发,干干净净的,她和妹妹给母亲穿上了心爱的丝绒旗袍。母亲去世后,陆晓娅虽然感到哀伤,但是没有遗憾,十几年的陪伴,全家人都尽了最大努力。她和母亲的关系,也已经变得亲近。

在结束了照护母亲13年的长跑,用《给妈妈当妈妈》为母亲留下纪念、为这段陪伴的日子留下记录之后,陆晓娅开始写作新书《旅行中的生死课》。壮丽的大自然、博物馆中的艺术品和故居中的生命印迹,都带给她许多思考,也让她不断地问询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。

为了出国旅行,为了预防认知症,陆晓娅从63岁开始学习英语。2020年她读了6本英文书,组织线上英语读书小组,来自4个国家、5个城市的同好共读欧文·亚隆的《浮生一日》,每周的线上分享,都让大家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与珍贵,同时也一起思考和相互碰撞:尚年轻或正在衰老的自己,面对未知的世界,生命还有哪些可能性?

文/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图/陆晓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