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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07-所有的结局亦是开端 只是我们当时不知道而已

A07-所有的结局亦是开端 只是我们当时不知道而已

纪录电影《九零后》上映 导演徐蓓接受专访

所有的结局亦是开端 只是我们当时不知道而已



有一种老师叫作“先生”,有一种教育叫作“通识”,有一种情怀叫作“祖国”,有一种精神叫作“刚毅坚卓”,有一所大学叫作“西南联大”。西南联大这所传奇大学一直为后人所瞩目。2018年纪录片《西南联大》播出时,网络评分高达9.4分。时隔三年,由云南省委宣传部摄制的纪录电影《九零后》作为《西南联大》的姊妹篇,于5月29日在全国公映。

《九零后》是一部用16位联大学子的真实口述表达西南联大精神的电影。在导演徐蓓心中,不同于纪录片《西南联大》的宏大,《九零后》自始至终是从学生回忆的视角来体现西南联大的历史。徐蓓认为,接触西南联大选题是特别幸运的事。从2016年底至今,通过几年的采访,徐蓓绘就了“西南联大人”的群像。

一个新的自我从土壤里长了出来

徐蓓坦言,因为在一段时间内密集地与特别优秀的人交流,当这个片子做完时,感觉好像有一个新的自我从土壤里长了出来。这些熠熠生辉的生命也都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。

马识途是重庆忠县人,与徐蓓算是同乡。2017年,徐蓓团队在拍摄《西南联大》时,马先生正在病中,未能采访。再见马识途时,老先生已是105岁,是徐蓓所见联大人中年龄最长的一位。徐蓓回忆,当时一想到要站到他面前,心里就莫名地害怕,“因为从来没有采访过这么资深的老人。”

考虑到老人的年纪,徐蓓只对马先生做了两次采访,但是每次采访他都能说上两三个小时,对联大的历史和过往如数家珍,记忆力惊人。采访和拍摄都结束后,马识途写了一句话:“年轻是一笔财富,可是它也可能成为负担,就要看你如何生活。”徐蓓认为,这是马先生送给年轻人的礼物。

对巫宁坤先生的采访是在美国进行的。约好10点钟,巫先生凌晨2点就起来等待,“他说是因为心里激动,睡不着,看错了时间。他穿着黄色衬衣,坐在我对面,让人不由得心生感慨。”徐蓓回忆,巫先生的性格依然天真烂漫,他回忆起同学、老师时,心直口快,甚至“口无遮拦”。他回忆汪曾祺,说汪曾祺“写东西很好,可是他的英文不及格,读书也不用功”。还吐槽他的老师吴宓先生,说吴宓讲课差点意思,而且专门强调“他的英文不行,有陕西口音”,然后很骄傲地说:“我们觉得,在西南联大的课堂上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,一帮优秀的同学在一起,才能学到很多东西,我们喜欢这样。”

徐蓓还回忆起许渊冲、杨振宁。2019年,时隔两年再见到许渊冲时,他相濡以沫的老伴已经去世,徐蓓不太敢想象许先生如何面对家庭的突然变故:“我们去时,打开门还是那个小屋子,只能摆一个机位,拍一个镜头都要想半天办法。那时他正在吃早饭,脖子上还垫了个东西,像一个可爱的小朋友,在吃他心爱的奶油蛋糕。”当许先生抬起头来时,徐蓓依然能发现这个老人在两年时间里的变化,但是在随后的采访中她知道,老人的习惯仍然是每天早上起来就打开电脑工作,“100岁的老人家啊,脸几乎要贴上电脑屏幕了,还在翻译英文。”

许渊冲评价了外文系以及其他系的很多同学,特别好玩,他的中心思想就是“我比他们都强”。好不容易说巫宁坤英文好,还要搭上一句“他的法文不行”。后来徐蓓忍不住问:“在您的同学中,有您佩服的吗?”有,许渊冲佩服杨振宁。

杨振宁也很厉害,思维极清晰,而且绝不啰嗦。徐蓓回忆:“给我们一个小时采访时间,他一坐下来就开始讲,然后回答问题,最后说,‘还有几分钟,我回答你最后几个问题。’一个小时结束马上站起身,‘我们的访谈结束。’没有任何拖泥带水。”

比起西南联大前辈 

我们这代人的经历太简单了



许渊冲先生在翻译王尔德的作品

徐蓓是上世纪80年代末的大学生,走的是一条标准升学路。上大学、毕业、工作、读硕士深造,做纪录片导演是偶然中的必然。本科就读于四川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,读书时只知道好好学习,从没有认真想过学习的目的。毕业后,顺利进入心中神圣的媒体行业,到重庆电视台工作。她那时想的是,媒体能够记录生命百态,希望自己过一种更平面的生活,所谓平面,就是在职业里可以得到最广泛的社会接触和人生体验。

90年代中期,徐蓓在电视台开始接触纪录片。“当时重庆电视台还没有人做,我们得找很多渠道学习。但那个时候,中国纪录片行业里出了一批可能现在都没法超越的电影,有思想深度、有影像魅力。”徐蓓由此笃定自己喜欢的是纪录片。

不是纪录片专业,也没有学过影视制作,徐蓓最初做片子基本上就是野路子,每一部片子的制作周期都很长。2005年,徐蓓申请到奖学金,进入剑桥大学社会人类学系攻读硕士。选择社会人类学,也是因为做纪录片的经验,她觉得“之前做纪录片类似田野调查,说是影视人类学作品也不为过”。

一年多的硕士课程,对徐蓓的改变非常彻底。徐蓓总结,人类学的方法是让人学会从微观角度去观察,“无论是一个人、一群人、一个事件或一段历史时期,人类学能使你的描写抽去空洞和概念,带有更多的精微细节。”

剑桥的学习经历支撑了徐蓓之后的历史纪录片创作。无论是之前的《大后方》,还是后来的《西南联大》,今天的《九零后》,以及正在筹拍的《卢作孚》,徐蓓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具体人物和事件的构思上。

“但是比起西南联大的那些前辈,我们这代人的经历真是太简单了。他们上学的时候就有明确的学习目的,这带给我强烈的震撼。”徐蓓说。

克服困难是工作常态  

遗憾的是,很多老人已无法重新拍摄



5月15日,《九零后》媒体专场,导演徐蓓(中)与103岁的西南联大校友吴大昌先生(左)和杨苡先生女儿赵蘅(右)映后合影

《九零后》的制作过程中,徐蓓和团队每天都在遇到困难,她觉得很难说哪一个困难更大,因为克服困难是工作常态。“如果非要讲一下,最大的难度还是很多想法无法实现。”

无法实现的困难,是徐蓓摩拳擦掌计划将所有老人家重新拍一遍的时候,发现好几位已经去世了,还有一些住进了医院。“首先是美国的巫宁坤和刘缘子去世了,后来罗振诜先生也走了,那些活着的先生我们也都联系了一遍,除了许渊冲和杨苡先生可以重新拍摄,很多人的条件都不允许了。”徐蓓伤感地想,《西南联大》是他们最后一次接受采访,实在是抢救下来的一批影像资料。

为了整体节奏和结构的需要,徐蓓也忍痛剪掉了不少素材。比如整整4分钟的关于西南联大老师的回忆。有许渊冲回忆钱钟书的,还有回忆陈岱孙的。

陈岱孙是清华经济系一位非常帅的教授,他有一个习惯,永远都穿西装,而且每逢节假日,会在西装口袋里别一朵红玫瑰花,大家因此有很多猜测。上课时,如果他的课是上午最后一堂,他一定会戴两块手表,而且告诉学生,“你们要专心听讲,不要担心拖堂,我戴了两块手表,钟点一到,准时下课,绝对不会影响你们吃饭。”

还有杨苡先生回忆沈从文,杨苡与沈从文住隔壁,在同一个小院里。每天晚上沈先生睡觉前,如果看到杨苡的小屋灯还亮着,第二天就会跟杨苡说:“小姑娘不错,还比较用功。”如果杨苡的灯熄得比沈从文早,第二天他就会告诉杨苡:“这样不行,要用功。”

这些精彩的师生关系,都没有能呈现出来。实际上,徐蓓团队想了很多办法,宁可牺牲掉电影影像的酷炫,也要让这些老人说话。因为留存下历史是第一位,其他都是第二位。

诸多因素的限制使徐蓓努力通过后期剪辑,在语言节奏和内容上做突破,宗旨是展现西南联大群像,让他们一群人整齐地出现。所以在剪辑台上,她能克服多少就克服多少,如果留有遗憾那就让它留一点遗憾。

这一切困难的源头,可以归于徐蓓对《九零后》的创作期待:她希望在有限的时间内将西南联大历史相对完整地展现出来,同时还能够留有思考余地。“因为如果只展现历史,可以采取很多方式。但在西南联大已经有纪录片的背景下,我必须问自己的问题就是:怎样阐述这段历史?”徐蓓的答案是,通过这样一群人物,试着回答“西南联大为什么能”这个问题。“因为人们谈起西南联大,就要说它那一串闪光的数字,而我觉得数字背后的问号应该提出来,那就是为什么它能?”

在这样的思考中,徐蓓花了宝贵的片时让巫宁坤、潘际銮、许渊冲先生讲述抗战初期他们在做什么、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,带领大家回到历史情境中去,让大家意识到,抗日战争并不是历史书上的文字,对于西南联大的学子们,那是活生生的现实。

“这些人的共同点是爱国,求学报答祖国、建设祖国的心愿非常强烈,强烈到让今天的年轻人一方面高山仰止,一方面又不太理解。”徐蓓觉得,这是因为那一代人在青春年华遭遇故土山河沦丧,被迫中断学业,目睹人民生活水深火热,救国是他们的一个强大动力。而一旦年轻时埋下了这颗种子,就定型在了心中。“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,西南联大为什么能?很大因素是特殊的历史时期。”所以,徐蓓希望,《九零后》公映后,经过时间的沉淀,最终成为一个档案。因为所有的结局亦是开端,只是我们当时不知道而已。

中英文片名

共同构成一个有意思的标题



杨苡先生在送给导演的《呼啸山庄》译著封面内页中写道:友谊长存
 

《九零后》的英文片名是《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》。徐蓓曾考虑过要不干脆中文片名就为《当他们年轻的时候》,但又觉得好像似曾相识。在昆明拍摄一段时间后,团队成员在一起讨论时,徐蓓不禁感慨两年过去,老人家们又长了两岁,都是90岁向上了,突然就有人说片子叫“九零后”吧。

这是个令人眼前一亮的主意,其中的新意和吸引力毋庸置疑。

杨苡先生是一个极为有主见的人,徐蓓非常喜爱她。《九零后》片头有一段杨苡先生的独白,说她17岁时就和巴金通信;说她最崇拜的人是她的哥哥杨宪益。谈到杨宪益时,杨苡满眼泛光。一位100岁的老人,还为她的哥哥,一个有着天纵之才的翻译家、诗人而自豪,那一幕令徐蓓回味良久。

拍摄杨苡的最后一个镜头时,在老人的房间里架了两节轨道,放着背景音乐。在音乐的节奏中,杨苡款款地讲述着。摄影师慢慢把镜头拉开拍摄,再拍。完成后,徐蓓走过去俯身对耳音已弱的杨苡说:“杨先生,我们拍完了。”这时候,徐蓓突然发现杨苡眼里有泪,“那时放的音乐就是《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》,这是我们镜头背后的故事。所以,那首背景音乐的名字成了《九零后》的英文名,大家一看就能心领神会,它们俩共同构成了一个有意思的标题。”

徐蓓感叹,杨苡先生是一块瑰宝,她送给她的《呼啸山庄》扉页上写着:“徐蓓小友,友谊长存。”徐蓓有时拿这本书出来看一下,就觉得心里非常温暖。

徐蓓说自己现在没日没夜地努力,是在想各种办法使《九零后》能让更多的人看到。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在电影院里完完整整看完母带后和同事说:“我有一种在看另外一个东西的感觉。公映就那么一段时间,期待有更多的观众能够到电影院里去看。”她和杨苡先生的女儿赵蘅说,特别希望杨先生本人到影院里去看,虽然她知道不太可能做到。

徐蓓现在忙碌于《九零后》的宣传路演,马不停蹄。她看到有观众留言说:“看了这个片子要热爱学习了。”“观看《九零后》之后想不负此生。”她在感慨之余盼望这不是三分钟热度,她觉得如果观众,尤其是年轻观众能够看得进去,能够对片中人物有思考的话,便是带给她的最大的成就感。

    文/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图/徐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