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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07-萧振鸣:我在鲁博30年,一直在走近鲁迅

A07-萧振鸣:我在鲁博30年,一直在走近鲁迅

萧振鸣:我在鲁博30年,一直在走近鲁迅


鲁迅博物馆研究员萧振鸣的著作《走近鲁迅》一面世便受到读者的广泛关注,以黑马的姿态入围“2020中国好书”榜。他在书中以独特的视角,还原出作为人之子的鲁迅,既有喜怒哀乐,也有爱恨情仇,引起大家的共鸣。

初夏时节,在东四的一处宅院,萧振鸣接受了采访。小院不大,拾掇得干净精致,葡萄架上藤蔓开始吐丝结珠,一棵粗壮的香椿树将枝桠奋力伸向天空,荫凉下的花木更显青葱。萧振鸣说一口北京话,语速不快,在夏天的气息里回望鲁迅故居的一草一木,回溯先生在北京的日子,像游进时间的河流。

今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,他的影像、作品留在几代人的心中。鲁迅对身后事的本意是:“赶快收敛,埋掉,拉倒。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”。但在萧振鸣看来,“鲁迅就在那里,文学的、国学的、史学的、哲学的、美术的各个领域都浮现着鲁迅思想的影子”。

想让更多年轻人看到“根于爱的创作”

新著《走近鲁迅》能获得年轻读者的持续关注,让萧振鸣感到特别欣慰。他坦言,这是一本“比较独特的书”,严格来说它不是一本研究鲁迅的学术著作,但又不同于一般讲述鲁迅故事的书,“里面的史料都是可靠的”。

很多人问过萧振鸣,书中鲁迅的故事本身出自哪?他笑言,“我在鲁迅博物馆工作了30年,读鲁迅的原著基本没有中断过。鲁博馆藏的文物差不多七八万件,其中国家级文物也有上万件,因为工作的关系,我所看到的都是真实的实物。参考资料的另一个来源是人文社出版的《鲁迅全集》20卷——如果不是搞专业的,通读的人很少”。还有鲁迅同时代的人,譬如说夫人许广平、周作人周建人兄弟,以及许寿裳、林语堂等友人对鲁迅的回忆,“每个人的角度都不同”。不过,采用回忆录需要一定的辨别能力,“比如有些回忆无意中会把鲁迅拔高,那我就选取贴近鲁迅生活的东西,那些更客观、真实、有趣的来采用。”

起初,萧振鸣一天写一个故事发在群里,没想到馆里的年轻人都在底下留言说“哎,这个好玩”。还有不少年轻小友经常要他讲鲁迅的逸闻趣事,他发现讲故事能使人年轻,于是他想,“就写一本鲁迅的故事吧,让更多的喜爱鲁迅的年轻人来看”。最终,他用三百个故事连缀起《走近鲁迅》这本故事文体的鲁迅传记。

对于鲁迅所说的“创作总根于爱”,萧振鸣感同身受,他希望这本来自鲁迅之爱与对鲁迅之爱的书,能够让更多年轻人读到,能够让爱传播。

做过木匠,考过大学,终成鲁迅专家

萧振鸣曾在一个叫“龙顺成”的工厂当木匠,他说自己“在那儿搞木工雕刻”。雕刻家具非常累,还非常考验腕力。因为从小写字,萧振鸣还挺喜欢这份安静的工作,而且特别坐得住。没多久,他不光练就一手很不错的手艺,还经常在工厂搞点文字工作,写写画画的,厂里人都对这个“小年轻”刮目相看。差不多在工厂待了十年,渴望读书的他报名参加高考,结果差两分没考上心仪的大学,调配去了北京市职工业余大学,所幸有他喜欢的中文专业。1985年,萧振鸣毕业后去到北京鲁迅博物馆,“就在这儿工作了差不多一辈子”。

在北京有三个鲁迅研究机构,被奉为“三鲁”——东鲁是指社科院鲁研室,中鲁是指人民文学出版社鲁编室,“西鲁就是北京鲁迅博物馆,并且我们馆还附带一个核心刊物叫《鲁迅研究月刊》,极具权威性。”说这话时萧振鸣言语中颇有些自豪。

一开始萧振鸣被分在陈列展览部,做各种鲁迅专题展览以及鲁迅的全国巡展。北京鲁迅博物馆的大陈(馆内基本陈列)每五年、十年就要修改一次。还记得最早做展览时,馆里都要请书法好的老人来专门写说明条,受到感染,萧振鸣重新拾笔开始临帖。不知不觉中,他对鲁迅的读书生活、鲁迅的艺术世界产生了很大兴趣。

30年来,萧振鸣能明显感受到展陈在不同时代发生的变化:“比如说上世纪50年代初建馆时,那就是有什么资料上什么资料。后来进入电子时代,声光电的效果一出来就又不一样了。”

他还深切体会到社会上对鲁迅的反应也在发生着变化:“鲁迅的文章、他的思想越发受到关注。”有意思的是,即便社会早已进入网络时代,可是关于鲁迅的话题、点击率历来都排在高位,甚至连鲁迅的表情包都成为年轻人的最爱,“就是大家都把他看成经典,觉得鲁迅说过的就很有权威性”。

创办鲁博书店

上世纪90年代,人们的求知欲普遍高涨,纸质书非常畅销。萧振鸣记得特别清楚,1993年的春天,馆里领导作出一个重要决定:在鲁博办书店。创办书店之初,萧振鸣仔细清点了几遍才发现馆里原来的小卖部“只有二十多本书”。于是,吃饭睡觉他都在琢磨“怎么能办好这个书店,还要让它赚钱”。

一次买书的经历让他受到启发:“我记得是到新华书店去买鲁迅的书,找起来很费劲,而且很难找到几本。”他当时就想,在浩如烟海的与鲁迅相关的书里,何不选取一个横截面,把这类书籍集中起来,方便读者更有针对性地选择?

激动地揣着这个想法做了市场调查后,萧振鸣决定把书店定位为“关于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的专业书店”。紧接着他马不停蹄,每天跑东跑西从各个出版社搜集进货,在很短时间内,就把几乎所有关于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的书“一网打尽”,摆上了鲁博书店的书架。

很快,“鲁博开了书店,都是关于鲁迅研究的书,书很集中也很好挑选”的消息传了出去,吸引了很多人到书店买书。

鲁博经常召开关于鲁迅、关于现代文学的学术研讨会,甚至包括海外鲁研界的学术会议。北大的钱理群教授、北师大的王富仁教授等等这样知名度很高的大批学者,也因此会聚而来,更让鲁博书店声名远播,“凡是研究鲁迅的都知道这个书店”。

做了30年鲁迅展览,我永远不烦

让萧振鸣记忆犹新的是1996年鲁博修改大陈的场景。当时大家对“如何还原一个真实的鲁迅”这个主题展开了热烈讨论,最终馆领导确定了一个方针给他留下很深印象,“所有外界的评论全不要,就用鲁迅自己的文章和名言来讲述、还原鲁迅”。鲁迅博物馆具有很特殊的地位,“在北京的国家一级馆,且以个人名字命名的博物馆,只此一家”,他始终觉得那次修改大陈具有重要意义,使鲁迅这个“人”更加贴近了观众。

在方案讨论过程中,萧振鸣觉得,一般来馆参观的观众都是一种从陌生的状态进入,那展览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“要真实”,要用“人物、故事”表现出鲁迅“伟大在什么地方,成就在什么地方”。他和鲁博的一位副馆长常常一说就是半天,比如做什么样的场景复原,定什么样的展览主色调,声光电怎么烘托视觉,甚至细致到考虑字体要多大多小……那次大陈发生的变化,得到观众的认可和热烈反馈。

新千年后,书店经营稳定,萧振鸣调回鲁博任陈列部主任,继续从事他喜爱的展览工作。因展览工作和编辑出版的需要,他还通读过几遍《鲁迅全集》,力图去彻底了解鲁迅。抚今追昔,他感叹,自己也正是通过展陈,逐步学习、逐步提高,一步一步走近鲁迅:“在鲁博30年做展览这件事儿,我不烦,因为喜欢。”

鲁迅是个“故事篓子”

有一次周海婴到鲁迅博物馆办事,保安不认识他,问道:“你找谁?”周海婴幽默地答道:“我找谁?这是我的家。”

还有一次,一个书商找到萧振鸣谈编书的选题事宜,他建议说:“现在鲁迅的书很畅销,可以编一本适合青年阅读的插图本鲁迅选集。”书商问:“鲁迅是谁?他的书煽情不?”这样的经历,常常弄得萧振鸣很无语。但这两次真实的经历,也促使萧振鸣开始不间断地撰写鲁迅的故事。

短短几年间,萧振鸣不仅编辑出版了《鲁迅墨宝真迹》《鲁迅著作手稿全集》《中国萌芽木刻集》(获2000年度国家图书奖)《丰子恺漫画鲁迅小说集》,还主编了一套《而已丛书》成为业界一大亮点,会聚了如朱正、钱理群、王得后、王富仁等当代诸多鲁迅研究名家,“大家站在一个成熟的高度,全方位解读鲁迅”。

在萧振鸣看来,鲁迅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,而且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“故事篓子”。鲁迅读过“十三经”,熟通“二十四史”,又广泛搜求野史杂说,对东西方的文学、史学、哲学、美术等都广为涉猎,特别善于讲故事。鲁迅在北大讲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把本来枯燥的东西讲得妙趣横生,“连窗台上都站满了人”。许广平曾经回忆,鲁迅经常就穿着带补丁的衣服、一双破皮鞋,一头乱发去上课。但是一讲起课来大家马上都会被吸引住。鲁迅还极富幽默感,“他讲课常常自己不苟言笑,底下人笑成一团,但回味时又像针刺到肉里骨里,感到痛”。

1912年到1926年间,鲁迅在北京生活了14年。鲁迅博物馆里的鲁迅故居,是他在北京的最后一个住处。萧振鸣记得故居内有一张鲁迅用过的书桌,现在上面还放着一只鲁迅用过的盖碗茶杯,“睹物思人,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鲁迅夜间写作时那种烟茶相伴的氛围”。

鲁迅的楷书、行书里都有种“隶味”

上世纪90年代萧振鸣就注意到,很多读者来书店都会寻问鲁迅手稿。自上世纪80年代初出版过一版鲁迅手稿全集后,市场上就再也看不到鲁迅手稿了。萧振鸣意识到这个问题后,立刻着手整理鲁迅博物馆收藏的鲁迅手稿并编辑成系列选题,由福建教育出版社用宣纸印制,以12卷《鲁迅著作手稿全集》出版呈现。当时出版社印了2000套,没想到有个书商“一下子就包了1000套”。后来一上市,不光书迅速卖光,影响力也很大,萧振鸣自己都遗憾:“现在连我手里也没有这套书。”

萧振鸣被业界称为“写鲁迅体最好的人”。他笑言最近几年对书法有点着迷,对鲁迅书法的研究也到了上瘾的地步。他觉得遗憾的是,“在中国当代书法研究领域,鲁迅的书法价值被严重低估”。

鲁迅到三味书屋读书之前上的是私塾,大量抄书,练就了坚实的写字功底。鲁迅曾经要写作一部《中国字体变迁史》,为此收藏了6000多件秦汉到唐代的碑帖书法金石印章。

说到鲁迅的书法性情,萧振鸣明显体会到鲁迅的楷书、行书里都有种“隶味”。而且鲁迅的字如同他的人、他的文章,“像投枪匕首,短促有力”。萧振鸣记得在鲁博里看到过鲁迅最早的笔迹,是1904年写给许寿裳的信,“字很潇洒,有王羲之的味道”。他在研究中发现,1912年鲁迅在北京时期大量抄校石刻古碑,字体有了明显的变化,“他连续摹写22天,完成了罗振玉编的《秦汉瓦当文字》,其书其画让人叹为观止”。

鲁迅的绘画,轻松流畅少有修饰

因为自身对美术比较喜欢,也熟悉民国美术史,萧振鸣觉得鲁迅一生的美术活动也非常丰富,特别是鲁迅晚年极大地推动了版画的发展,是中国美术史绕不过去的话题。多年来萧振鸣潜心研究鲁迅的美术事考,一头扎进故纸堆里“还挺上瘾的”,一个人完成了50万字的《鲁迅美术年谱》。

萧振鸣发现,鲁迅购买、阅读的美术书籍遍及中外,一生中还撰写、翻译了大量关于美术的文章。鲁迅的最后十年,几乎都在编辑出版美术书刊并全力引进和介绍外国美术,可以说,“鲁迅是世界美术史上的一位通人”。

鲁迅1904年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,他当时的医学笔记现存于鲁博。“他在日本学习期间不用毛笔,改用钢笔或铅笔写字。从医学笔记可以看到他从毛笔转换到墨水笔的书写状态,”萧振鸣介绍说,“鲁迅的医学笔记曾受到任课老师的大加赞赏,其中解剖画图更是精妙准确。鲁迅有很强的造型能力,他的画图轻松流畅少有修饰,简直可以和印刷品媲美。”

说到这儿,萧振鸣起身拿出一套二十多年前从荣宝斋收藏的笺纸:“鲁迅一生爱好藏画、藏印,就连他书写用的信札也极为讲究。这就是当时鲁迅写信用的笺纸,都特别漂亮,上面的花纹都是木版雕出来的,那时候画笺纸的,都是像齐白石这样的名家。”

如何才能读懂鲁迅、走近鲁迅?在萧振鸣看来,所有的研究都不如读原著来得过瘾。

人近暮年,萧振鸣希望能完成一部鲁迅“外传”,向读者分享鲁迅“正传”之外的不为人知的东西,“譬如说鲁迅的花事考、茶事考、烟事考、碑帖事考等等,这些都是鲁迅留给世人的宝贵遗产。”

文/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图/萧振鸣